王晓渔:从“大春”到“洋插队”(序史钟麒《革命时期的芭蕾》)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壹嘉出版 Author 王晓渔
本文是王晓渔先生为壹嘉新书,样板戏《白毛女》男主角大春的扮演者之一史钟麒的回忆录《革命时期的芭蕾》撰写的序言。
《白毛女》根正苗红,在20世纪40年代作为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的示范由鲁迅艺术学院集体创作而成,首演系为中共七大献礼演出。按照常理推测,《白毛女》入选样板戏,应为水到渠成。这部回忆录告诉读者,芭蕾舞剧《白毛女》并非最初就被赋予一个绝对不可动摇的位置。围绕这部舞剧,有“香花派”和“毒草派”之分,甚至有是否演出的博弈。
作者写出了芭蕾舞剧《白毛女》的生产过程,也写出了其传播过程,不仅涉及国内的巡回演出,也涉及出访各国的经历,尤其对剧组访日的描述有许多精彩细节。剧团出行之前,组织统一订做两套高级服装,这并不意外,但是访日归来之后,上海对外友协却要求上交一套,再之后街上出现了身穿上交服装的友协人员。当演员在东京的舞台上打出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”的横幅,日本观众先是有些犹豫,随即送上热烈的掌声。这次“芭蕾外交”推动了中日两国建交,但访日归来,剧团认为演员们会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害,专门安排他们到上海郊县的乡村“排毒”。在关于国内巡回演出的回忆中,印象最深的是剧团在河北保定受到军方盛情招待,“整鸡炖蘑菇”只要稍微动筷,就会换成另一份新的“整鸡炖蘑菇”,整场晚饭不管动过多少次筷,最后总是完整的“整鸡炖蘑菇”。如非亲历,独自向壁很难想出这么生动的细节。当然,任何人的回忆都会有偏差,只有更多的回忆才能校正这种偏差,而非因此拒绝回忆。
1980年春节,史钟麒与石钟琴在上海工厂演出《天鹅湖》二幕双人舞
样板戏本身是一个畸形时代的畸形产物,但那些演员们堪称一个时代的精英。作者的记忆和书写能力时时让我惊叹,他和弟弟在上海舞蹈学校复试时的场景,具体到墙上的咖啡色柚木护板和地上的V字排列的水曲柳细条木地板,许多细节一一展开,如昨日重来。跳舞之外,作者在摄影、服装以及现代舞等方面,都有着触类旁通的能力。这让人感慨,在一个封闭时代,作者能够进入上海舞蹈学校,作为《白毛女》的演员周游于国内外,可谓时代的幸运儿。作者访日归来,他的一位朋友得知,表示如果能有机会出去看看,一年之后回来被枪毙都值得。如果那个时代稍微正常一点,这些演员所能够释放的能力将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象。文革之后,《白毛女》的部分演员,创作了舞剧《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》,虽然演出很受欢迎,却未能持续。作者以及他的很多同学后来都做了“洋插队”,各自寻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,却错过了舞蹈的黄金年龄。直到1989年,作者才在美国第一次看到著名的《胡桃夹子》,他这样写道:“那可是我学习芭蕾二十九年以后的事了,仅仅用遗憾来形容,完全不足以描述心中的失落。”纽约小小的“新苗艺术中心”,聚集了原上海民族乐团、上海歌剧院、上海歌舞团、中央芭蕾舞团、中央歌舞团、上海京剧院、上海芭蕾舞团以及南京军区、北京舞校的诸多专业演员,并不让人意外。
关于样板戏本身,可能巴金先生的提醒是必要的:“当然对’样板戏’各人有各人的看法。似乎并没有人禁止过这些戏的上演。不论是演员或者是听众,你喜欢唱几句,你有你的自由。但是我也要提高警惕,也许是我的过虑,我真害怕一九六六年的惨剧重上舞台。”(《“样板戏”》,《无题集:〈随想录〉第五集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,1986年。)“样板戏”重新上演,这本身并不可怕。如果对“样板戏”有着热烈的争论,惨剧重来的可能性就不会太大;如果“样板戏”成为无法讨论的样板,那就很不乐观了。在“样板戏”再度复苏的时代,当年亲历者的回忆多多益善。
2019年8至9月写于上海
严歌苓荐《革命时期的芭蕾》:
史钟麒先生是我少年时代学舞的偶像,又是我青年时期学做电影编剧时的偶像。他这本回忆录以生动而富有感染力的语言,有声有色的细节,形象而朴素的描写,向我们展现了他的成长史——从一个无邪少年成长为我们祖国第一代优秀芭蕾舞蹈家。读来难以释手,作者的个性、人格魅力尽在字里行间。这部自传不仅是个人的成长史,也是中国芭蕾舞的成长史,更可贵的是,他映照出我们民族在政治和文化上的变迁和跌宕。
悦 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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